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10-10 06:49 我要评论



“巫宁坤目前的情况太糟糕了。我们当然不愿看到他死在农场。国家需要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学校缺乏称职的教授。可惜他以前说了那些话。我来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让他保外就医。我不作任何承诺。下次校党委开会,我把这件事列入议程。现在你该回合肥 工作去了。”

“下一次党委会什么时候开?”我紧钉着问。 

“一两个星期之后吧。”

“我刚说过他快死了,他等不了那么久。您不答应迅速采取行动,我不会离开。您有权采取行动,于校长。我能在学校招待所过夜,等待您的决定吗?” “不,不,这不行,影响不好。我先跟其它领导同志谈谈,然后学校再和农场党委联系。我可以答应你,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得到回音。我只能帮你这么多忙,你决不能再呆在北京了。”

我估计我已经把他逼得够呛了。他是推搪躲闪的,但是在我们交锋的过程中 ,他那僵硬的态度已经显然软化了下来。可怜的人,他是在延安培养出来的冷漠无情的党员干部,但他终究是个人。也许我来闯虎穴的目的还没落空。我心里怀着一线希望之光跳上回市内的公车。



在从北京回天津的火车上,我突然想到我的一个星期假期只剩下两天了。我该在第二天就登上火车南下回合肥去的。但是,我怎能不让宁坤看到我在虎穴中得到的这线希望之光就走呢?我怎能不带一丁去看看爸爸就走呢?这是我答应过孩子的。他们父子俩被拆散已经三年多了。谁知道要到何年何月父子才能再见面呢?即使还能够再见到的话。假如我带他去农场看他爸爸,那末我就会超假,就得付出挨批挨罚的代价。

我整夜辗转反侧,饮泣吞声,眼前浮现着我丈夫枯槁的容颜。最后我下定决心:我必须带我们五岁的儿子去狱中看他爸爸。我一大早就起来了,可妈妈比我起得还早。

“你晚上没睡好,怡楷。”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柔和的责备。

“是的,娘,不过您也没睡好。”我柔和地回答。“您知道,我得把事情仔细想好。明儿个,我准备带小一丁去农场看他爸爸 。”

“呵,”她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回合肥哩。那你就要超假了。你肯定这样没有问题,怡楷?”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忧虑。呵,我非得不断地让我可怜的老母为我忧心忡忡吗?

“不是没问题,娘。”我实话实说。“可我必须做我非做不可的事。要是我现在不带一丁去看他爸爸,这孩子就有可能永远见不到他爸爸了 。因为超假受处分,我认了。您别担心,娘。”

“那就去吧,孩子。做你非做不可的事吧。”妈妈柔和地说。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含着泪。

过了一会儿,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票子放到我手里;“这钱是你哥哥姐姐给你的。拿去给宁坤买些好的食品。贵就贵点儿吧。救命要紧啊!孩子起床时我帮他穿衣服。你这就去吧。”

我拿了上次给宁坤装食物的两只空旅行袋,匆匆出了家门。我钻进一条又一条小街,寻找半伪装的黑市食品贩。我哥哥姐姐的工资都很低 ,我把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到黑市商人贪婪的手里,心里感到很难受。但是我却不顾一切地抢购我所能找到的食物:煮鸡蛋、熟肉、馒头、煎饼等等。活命的食物,我祈祷,我存着万一的希望。

一丁看见我提着沉甸甸的旅行袋回家,就张开两只小胳膊抱住我的脖子,激动地说:“妈妈,你现在真的要带我去看爸爸啦,嗯,妈妈?真的,真是现在?”

“是的,是真的,乖孩子,你高兴吗?”

“太高兴啦,妈妈!该看看爸爸了,你知道。幼儿园每个小朋友都有爸爸。他们总是问我 :‘ 一丁,你爸爸在哪里?'走吧,咱这就去!”

“我们得等到明天早上,小乖乖。去那儿的火车每天只有一班。车开得很早 ,所以今天晚上你得乖乖地早早上床睡觉,要不然你到时候会起不来的。从火车站到农场要走很远的路。你必须睡足,才有力气走路。”“咱们为什么得走路?”他惊讶地望着我。“为什么不搭公共汽车呢?” 

“乡下没有公共汽车,孩子。你能走吗,乖乖?”我怎能对孩子说,政府不愿为探监家属提供交通方便。

“能,我能走,妈妈!我能走很远的路去看爸爸!”他起劲地夸口说,就像要去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游。

我在黑暗中醒来,但我已经能听见我娘在厨房里轻手轻脚走动的声音。我身边的孩子还在睡着。我用手电筒照了照手表:四点钟。火车五点半开,现在我必须把孩子叫醒,虽然小家伙还要睡。昨晚他上床很早 ,可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久。我给他穿上妈妈给他准备好的干净衬衫和短裤,他还只有半醒。

“这就去吧,孩子。”我们吃完妈妈给做的简单早餐后,妈妈轻声地说。“小一丁,乖宝贝,你得做个好孩子呵。你爸爸看见你会有多高兴。他多爱你呵。”她停了一下,边用手给孩子捋捋头髪发,边对我说:“怡楷 ,再捎妈妈的话给他,让他耐心地忍受,赶快恢复健康。他没有做错事 。他只是说话太直率。诚实的人是会受苦受难的......”

我们出门时天快亮了。我每只手各拎一只旅行包,小一丁在一边帮着。一辆破旧的公车在街角停下,小一丁急忙爬上车,又立刻转过身朝着我。“把包给我,妈妈,快!”看着他伸出的小手臂我迟疑着,但司机不耐烦了。我赶紧将一只包递给孩子,他用两只手死劲儿拉进车里。我又拖着另一只包上了车。我对他微微一笑,他也回头对我笑笑。在下一站换车时,我们又以同样的方式上了车。 

在火车上,一丁很快就睡着了。一小时后,我们在茶淀下车,他拖着步子走出车站。然后他停了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吃一惊。

“怎么啦?一丁乖乖?你不想去看爸爸啦?”

“我要去,可我没力气走路了。”

我突然明白,可怜的孩子营养不良,身体很虚弱。他也有轻度浮肿病。也许我不该带他来长途跋涉?我向周围看看。在这里下车的旅客,都是女人,已经匆匆向农场走去。我们母子俩在这荒凉的乡野怎么办呢 ?反正现在不能半途而废了。我把两只包搁在地上,蹲下来盯着孩子。

“来,乖乖,咱俩玩驮驮背吧。你好久好久没玩过了。是吗?”我听起来几乎是很开心的。“那两只包怎么办,妈妈 ?”

“别操心,小老爹。我先背你一段路,再回来拿包。一个来回,再一个来回,多好玩!”

我背着孩子,边走边唱《小肥猪进城》,他高兴得笑个不停。走了四、五十尺路后,我停下来把他放    在地上,随即匆忙回去取包。这样往返了几次,太阳升起了。我汗涔涔的,我浮肿的双腿跨不开步了。这样走下去,到农场的十几里路要走几个小时。我坐在路边上歇了一会儿,又仔细看看身边的一丁。孩子显然觉得好多了,我狠了狠心。 

“现在你能走了吗,乖孩子 ?”

“我试试,妈妈,我试试。”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孩子。爸爸会为你感到十分骄傲的。”

于是我们母子俩慢慢朝监狱农场走去,带着两旅行包黑市食物。我不知道在路边休息了几回,不过孩子再也不要驼驼背了。我们到监狱时已近晌午。我们走进探视室,跟我们同车来的妇女坐在那几条歪歪    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一声不响。一丁很快又睡着了,他的脑袋枕在我的胳膊肘上。半小时后,宁坤朝我们走来,步子不稳。他跟上次一样穿着泥泞的衣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脸色黄里泛灰。他带着微弱的笑意看着我,好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一名狱  卒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监视着我们这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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