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9-11 23:10 我要评论



“李主任,我来系里工作两年多了,从来没有请过一天假。现在我爱人垂危,我请求您准许我请一次假,好让我去看看他,也许是最后一面了。他身为右派,罪有应得。但我们的孩子总归是无罪的吧。小丁丁和小明同岁,已经三年多没见到他爸爸了。我们的女儿一毛出生时,她爸爸已经关进劳动教养所了。我只向您请几天假,好让我们都能见他一面。我一定尽快赶回来,弥补失去的时间。我希望我的要求是和革命人道主义并不矛盾的。”

“你这个人真顽固,李怡楷同志。”他厌烦地说。“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得啦,我准你一星期的假。你一定要及时赶回来。再见 。”

黑夜里,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个快乐的孩子的欢笑一直在我耳边回荡。“但愿宁坤能活着回家和咱们的孩子玩!”我默默地祷告。回到家,我看到一丁睁眼躺着。我一把扑在他身上,搂了又搂。我先使劲忍住眼泪,然后才告诉他:“一丁乖乖!我们要去看大爸爸啦!妈妈得感谢你让我再去找他们 。也不知怎么的,妈妈有时侯脑子就不管用啦。我们有整整一眼7个星期的假!”

我孩子从床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妈妈,我太高兴啦!我这一下可见到大爸爸啦!咱们什么时候走?”“明天,明天就走!”



在硬席客车上挣扎了一天一夜之后,我在清晨牵着一丁的手走进家门。妈妈和全家人都大吃一惊。我把宁坤的短信给他们看,妈妈立即流下了眼泪。我后悔我太冒失了。因为家里多年来出了那么多伤心事,妈妈的眼睛已经快哭瞎了。但她很快就擦去眼泪,用她平日那种令人舒心的声音说话了。

“他怎么会病成这样?你的几个哥哥给他送去了不少好的食物,现在他的身体该好些啦。怎么会病成这样呢?可能搞错了吧。别担心,怡楷。”

不久,哥哥们就跟我讲了老实话。宁坤的浮肿非常严重,这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自然结果。他们认为惊动我是没有用的,尽管他们自己都感到很难过。他们一直都在希望高价的黑市食品会渐渐帮他恢复健康。那为什么会来了这封告急信呢?我急不可待地要去见他。

大哥警告说:“‘五一'我们去看他时,宁坤看上去身体很坏。他妹妹一看到他就失声痛哭,我的大小子和平也跟着一起哭。你是一个人去,我知道你会受不了的。不过你非克制自己的感情不可”他哽咽了。

“我一定做好思想准备,大哥,您放心吧。”自从爸爸在二十多年前去世之后,大哥始终关注着六个弟妹生活中的幸与不幸,大多是不幸。他以完全忘我无怨之心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我的伤心事又给他增添了新的负担。 

尽管挤了一整夜的硬席车的疲劳还没消除,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乘上了开往茶淀的慢车。我把一丁留给妈妈照看,她是天还没亮就起来给我做早饭的。我在黎明前离家时,她递给我一个旅行包,包里又装满了黑市食品。她平静地说:“替妈妈告诉他耐心忍受。好人受难。你去吧,见个面对你俩都有好处。”

我在茶淀小火车站下车时,太阳已经升起。我走进萧条的候车室去找办理到农场探视手续的地方。我看见一个窗口挂着一个大字牌子,上面写着“探视宁河农场劳教分子登记处”,窗前已经有几个妇女排着队。站在我前面的是一个邋邋遢遢、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男式干部服上衣。她手里拿着一把生满锈的大铁锹。干什么带把锹?是给她男人用的劳动工具?为什么不带食物包?过了一会,我忍不住问她:“大姐,这锹作什么用?”

“告诉你也没关系,妹子,因为你也是去同一个地方的,”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昨儿个接到场部通知,说我家右派男人死了,让我来收尸 。我带这把锹就是来埋死鬼的。我男人死了,明白吗?”

我注意到她身边站着一个男孩,满脸病容,身上只穿一条灰色破短裤,脚上趿着破旧的黑塑料凉鞋。“这是你儿子,大姐?”

“是啊,和那个死鬼生的。他刚十岁,没吃的,没穿的,没学上。人死了,他就死了。对不,妹子?可我们娘儿俩怎么办呢?”

“我很难过。”我爱莫能助地说。
“他死了,他现在安宁了。不用为他难过了。他不再需要吃的了。可我们娘儿俩怎么活下去呢?” 停顿一会儿之后,她问我:“你男人也是右派?”
“是的,他也是右派。”
“他还好吗?”
“希望他不出事,”我无力地说。可是那把铁锹使我心寒。宁坤写那封告急信到现在快两个星期了。我是否也来迟了呢?天哪,我会不会也需要一把铁锹呢?

填好表格之后,我和那个带着儿子和铁锹的女人一道离开候车室,走上去监狱农场的十几里长的碎石子路。一路上,听她说她也是头一次来。他男人给家里写过信,要她送吃的。他该知道家里的难处。她到哪里找钱给他买吃的呢?一个小学教员,工资本来就很低,后来因为他说党支部书记专横就被打成右派,开除,劳教。“我靠打零工养孩子和自己都不够。我给他写回信,还是向邻居借了八分钱买的邮票。我总盼他有朝一日会回家,恢复工作,一起过小日子。好歹从今以后他不会再给家里写信啦。”

我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开,以平息自己的感情。虽然时值暮春,周围的田野却满目萧瑟,一派凄凉。没有树、没有鸟、没有野花,甚至没有绿草。如此劳改天地!我的思绪被那个失去父亲的小男孩的一声叫喊打断了:“瞧,妈妈!那儿是什么?”远远地,我可以看出一座大怪物似的城堡式建筑,高高的灰墙头上像蛇一样盘绕着带刺铁丝。它比紫禁城更令人望而生畏。再走近一些,我看到瞭望楼上的武装士兵。农场大门口警卫森严,卫兵步枪上的刺刀在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使我不寒而栗。一名卫兵挥手要我们到大墙外一所小屋去。小屋门上的牌子写着“探视室”。走进去,看到几条歪歪斜斜的白茬长板凳上坐着几个女人。我们一声不响地坐下。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的脑袋从一间内室探了出来。 

“你们这些人来早啦。”那人粗声大气地说。“干么这么急?他们要到吃中午饭才收工回来。你们等着吧。”“可我不用等。”和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急忙对他说,几乎带着点儿胜利的神情,同时举起了那把锹。“瞧见这个了吗?那个狠心的男人,他再也不会回来见我了,我可以去他那儿。这是他儿子,他也能去。”

“给我看死亡证,”那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制服。看过死亡证后,他喃喃地说:“呵,是的。你是他老婆?”“要不是他老婆,我来这儿干啥?他在哪儿?”

“嗯,你迟了一步,明白吗?这种天气,尸首不好放着的,明白吗?他昨儿个晚上已经给埋掉了。待会儿把他的东西交给你,你等着吧。”“干什么要等?我要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负责死者遗物的同志吃饭去了。他要到一点钟探视开始才回来,明白吗?说话就到啦,慌个啥?”

他转身回内屋后,死者的妻子嚎啕痛哭起来。“呵,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撇下我们不管啊?呵,你这个狠心的男人啊,你怎能把我们娘儿俩撂在这样一个世界上啊?你这个狠心的冤家,呵,呵,呵!”孩子不声不响地啜泣着。屋里的其他女人都耷拉下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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