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莫让历史付尘烟   (第三节下)

来源:未知 阅读: 2019-05-27 17:17 我要评论

非常遗憾,这一回笑到最后的不是他。天黑路险,道路泥泞,外加体能已是强弩之末和自行车上超重的负荷,虽然没人怀疑二哥确有两膀子神力,可一旦力绝则等于“无力”。上述综合因素的叠加,导致心比天高的他最终人仰马翻于下山的途中,几百斤的红薯和自行车一起重重地砸在腰上,整个人顿时失去知觉昏死过去。

二哥轰然倒下,留在脑海中最后的意识片段,是死不松把的双手,亲人们焦虑期待的眼神,和用餐三小时后,十二指肠丘部缺少足够食物通过的生理失落。

等到他醒来时发现人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仅生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最终得以起死回生;实际上这场意外的发生,也让他处在了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关口——要么就此成为英雄人物,要么还是继续当他的伙头军二当家的。

我那、尊敬的潍县二哥,你为完成这道选择题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了吗?

 此言怎讲?原来在中国,英雄人物概莫例外大都从各类伤亡事故中前仆后继地涌现出来:雷锋指挥战友倒车命丧黄泉,王杰辅导民兵训练一去不归,总之越是大英雄,留下活口的不多,以防日后一旦跟不上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跟不上”的风险人人有之,连他最亲密的战友亦不例外),政治上有个闪失,晚节不保了咋办?于是生命终结法,便是不二的福尔马林红色保鲜剂。

有赖于中国人对英雄历来是不问出处的传统态度。诸如,雷锋熄灯后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学毛选,却能拍出光源清晰的照片(大概使用红外线夜视曝光技术),登在报纸上家喻户晓;邱少云被烧焦了,身上携带的武器弹药却没有被引爆(智能燃烧弹是也);黄继光用凡胎肉体就能经受住美式重机枪的连发射击,将碉堡的射击口堵得严瓷合缝(从分子材料学的角度充分论证了共产党员确实是由特殊材料铸成的,同时也改写了空气动力学原理)。因此,倘若我们的二哥顺势而为,追求个高层次的思想境界又有何不可呢?差距就在立足点上,老把地瓜仅仅理解为可用之填充口腹之物,这能有多大出息?

但我们的二哥不争气,他的想象力从没超越锅台和炒瓢的限制。人生原本难得几次大难不死,醒来后当学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模范,铿锵有力地吼出振聋发聩之语,诸如李文忠的“不要管我,救红卫兵要紧!”王成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最斯文和绕口的要算是门合大叔创造的排比式数字经文:“一天不学问题多,两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云云。

生性淳朴的刘华志肯定没有读过《阿Q正传》,否则在“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的意识流驱动下,完全可以将自己原本利己的行为,历经生死考验后,坐地升腾为了响应党的“生产自救”的伟大号召,“打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对我国的封锁破坏”,宁愿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也要为单位多收粮食,拯饥民饿殍于水火之中,且不顾个人生命安危,冒着山洪秋雨,抢收抢运,以至于身负重伤,仍念念不忘归为集体的粮食是否受到了损失。

多么鲜活的英雄事迹,多么高尚的思想穿越,多么切合党的英明号召的模范行为。

可二哥真混,张嘴说的第一句话实在是有悖主旋律——居然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我那一车地瓜还在吧?这可是我家老少爷们,明年开春青黄不接时的救命粮哇!”   

“我那一车地瓜”、“我家老少爷们”,嘴巴里吐出的这些初始化的象形音节,就没离开过一个“我”字,这与公而忘私的共产主义境界简直是背道而驰!一句话瞬间让他失去了政治高度,自我堵死了向英雄模范行列迈进的路径,失音于高奏又一曲毛泽东思想凯歌的前奏曲。

过后伤愈出院的二哥腰部留下了一道上下走向的手术疤痕,足有二十几公分长。每到盛夏他光着膀子在院子里乘凉时,那刀口的缝合处便显得愈加刺眼,总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饥荒的年代,以及略显讽刺的那段战天斗地、却未能升华提高的传奇经历。



刘华志叔叔虽然司职厨师,或许因为置身学校大环境的缘故吧,所以在完成本职工作之余,也不忘抓紧点滴时间来兼职园丁,时时诲人不倦。

某日上级有关部门派员前来检查工作,少年之家的全体教职员工都汇集到大门口诚惶诚恐地列队接驾。正巧我们一些孩子也在那里戏谑玩耍,全然不懂得迎候青天大老爷时要保持肃静和回避。但共产党的干部到底和封建官吏有着天壤之别,视察人员到来时非但没有对这群“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心生不满,反而一位显然像个头头摸样的人径直朝我走来,也许因为我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窜得最高目标显眼,亦或五官长得较之朋辈也算端正,总之领导来到近前就用他温暖的大手摩挲着我的小脑袋瓜子,语气十分亲切和蔼地说:“瞧这孩子长得面容朗朗,正气浩浩,适合在舞台上扮演个小英雄的形象!”

说实话,这样的赞扬我在过往的经历中听过不少,因为同样的理由,两三岁的时候正赶上苏联顾问来华援助中国搞社会主义建设。每当在路上碰到这些当年的苏联老大哥、如今的俄罗斯老毛子时,他们总会掏出糖果递到我的手中,而对周围其他的孩子则完全熟视无睹。只是没想到今天上级领导把对我的褒奖瞬间上升到政治高度,居然建议我在舞台上一展英雄气概。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文革”时期的人们叫舞台上仅有的“八个样板戏”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唱昏了“交感神经”,这位领导既然身居官位,必然要带头大唱特唱,所以导致无论走到哪里,萦绕在脑海里的“西皮流水,二黄导板”还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于是乎在不经意间条件反射般地用超前的意念,把我推上了未来的舞台。

没成想我做“舞台上的小英雄”的梦只持续了片刻,一直亦步亦趋于领导身后的刘华志叔叔却大不以为然,他意味深长地陪着笑脸嘟囔道:“未必未必那!人可不可貌相哇!”

一个处在全新精神热度下的十岁的孩子,冷不丁听到宛若一阵阴风冷雨般的逆耳之言,着实感到惊愕和震撼,便好奇地想知道,我这一贯引为自豪,且赢得过无数令小同伴们哈喇子直流的外国糖果的“貌相”,如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居然狗大的年纪就被人当众识别出“不可”来了?于是便不远不近地跟在这一行人身后,心有不甘地想要且听下文分解。

果不其然,仅一会儿的功夫,意犹未尽的刘华志叔叔就压低了声音汇报道:“别看这小子长得人模狗样的像个正人君子,其实背地后是个‘三只手’!”他见听者一脸的差异,又赶忙解释道:“有一回瞥见厨房里没有人,溜进去刁走了一颗葱!” 说话的同时,还特意把一只手藏在身后不断地做伸缩拿取状,两只眼睛配之以快速向四周逡巡扫视,可谓把一个小贼的形象表现得神形兼备、惟妙惟肖。

虽然刘华志叔叔在这里不吝口舌地用“三只手”来代替刺激性更强的“小偷”的称谓,同时辅之以动态的“溜”、“刁”等字眼来增加叙述的收听效果,但我仍旧不得不承认它也并非是空穴来风。某日中午,为了给食之无味的午饭佐餐,我这小厮确实擅自做出了上述举动,可偏偏就被犹如火眼金睛的他识破,从此在对方手里落下了终生的把柄。不过一棵纤细的生葱能撑得起“三只手”这么一顶沉重的大帽子吗?只是现在反思起来也不失为一件大好事。若想当年没有这样一位叔叔时不时的“大义灭亲”,保不定将来真出息成个“三只手”,沿着今日“刁葱”,明日偷X”的江洋大盗的邪路滑下去,那岂不坏哉!

从这个意义上应该深情地说一句:谢了啊——,我的刘华志叔叔!



从提笔写作这篇文章开始,便犹如走上了一条“回家”的路,那些尘封近半个世纪的往事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令人目不暇接,文思奔涌。于是记录下了以上的点点滴滴以飨读者。文中所涉猎的六名工作人员如今大多都已作古,人逝事远,只有林阿姨尚健在。他们曾经为我们的成长付出了诸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也尽到了基本责任,只是因为这些常态的工作实在平常,归为职业行为后便显得波澜不惊,所以没有过多提及。但决不意味着要抹杀他们的功绩和付出,恰恰相反,瑕不掩瑜,它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整体的优秀和平凡的伟大。谢谢您们,我尊敬的刘华志叔叔,张俊义叔叔,侯成福叔叔,李哲阿姨,于法淑阿姨,林治芬阿姨。您们的名字将永远和我们曾经的家镂刻在一起,难分难离!

如今许多大端细节都淹没在岁月的长河之中,在这里我所能做的,只是极力搜寻往日的雪泥鸿爪,记录下上述点点滴滴的履印芳踪,自然难免挂一漏百,成为断斓漏错的残简,还望吾辈同侪加以拾遗补缺,将这条“回家的路”拓展的更加宽广通达。

因为那是通往我们大家曾经共同的家!

少年之家——我永远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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