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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因为诗的缘故(上)

来源:未知 阅读: 2018-03-23 17:20 我要评论



2018年3月19日,
洛夫先生在台北走完了生命的历程。
诗人驾鹤,羽化成仙。
因为风的缘故,喧哗的众荷沉默。

1918年1月,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的9首新诗在《新青年》的发表宣告了中国新诗的诞生。十年后的初夏,诗人洛夫出生于湖南衡阳商贾之家。15岁时,洛夫在衡阳《力报》副刊发表第一篇作品,获稿酬五角银元;18岁读高中时开始写诗,两三年内发表二十几首诗。

1949年随军队赴台时,作品剪报集与行李中的《冯志诗集》虽然被遗失在基隆港,但写诗的念头却被洛夫带到了台湾。

01

“独然一身,随军来到台湾,心灵孤寂而空虚。生命之航完全失去了方位,当时我的住处靠海,一出门眼前就是万顷波涛,一片浩瀚。早晨或黄昏,我经常独自站在海边对着港口进出的船只怔怔出神,只感到无边无际的茫然。”




回想起登岛伊始,是没有方向的困扰。“那时台湾在物质和精神生活方面都很匮乏,两岸已经封锁,不能够来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去。甚至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在茫然中寻找出口,洛夫继续了文学创作。“写诗是人类对残酷命运的一种报复手段。”

1952年12月,《宝岛文艺》刊发了《火焰之歌》,这是洛夫在台湾发表的第一首诗。虽然这首诗未被洛夫选入自己的诗集,但它却引发了诗人其后七十年的创作。1954年7月,洛夫结识了张默。10月与张默在台湾左营联手推出诗刊《创世纪》。两个人都没有办刊物的经验,只能模仿《现代诗》的装帧设计,所幸提前在《战士报》副刊发了征稿函,稿源充足。精选后刊登了周梦蝶、纪弦等人的作品,洛夫的《歌者》、《茅屋散集》也被选入。第一期印了1000本,400元的印费令当时每月军饷百余元的创办者们“倾家荡产”。第二期时,瘂弦加入。
 
靠借贷、去当铺抵押谋取资金维持出版发行,三驾马车奔驰不倦,直到1985年4月交由新生代诗人主持,老一辈才退居幕后。这份同仁刊物被白先勇誉为永远死不掉的“九命猫”,为当时台湾及后来的华语诗坛提供了发表的平台,促进了中文现代诗的发展。同《创世纪》一样,洛夫自己的创作亦是坚忍不拔、生生不息。

02

洛夫将自己的创作生涯分为五个时期。第一个是短暂的抒情时期,从抵台到1952年,《火焰之歌》的发表似乎是这一时期的终了。第二时期是到1970年的长达十几年的现代诗探索时期,这一时期也是台湾现代诗的“百家争鸣”时期。覃子豪主张“纵的继承”、对中国传统诗歌的传习,纪弦号召“横的移植”、对西方现代思想和文学的采纳,台湾乡土性诗人的崛起,各种观点缤纷。这段时期内,洛夫经历了两场战争。当生命随时受到死亡威胁时,对世界的感受是不同的,在诗中的反映也会不同。

1959年7月,洛夫被派往金门任新闻联络官,负责接待造访战地的外国记者和官员。彼时已是炮战第二年,双方默契地改为“单打双不打”。炮击的日子中,洛夫被“囚禁”在深冷潮湿、气味难闻的地道中,在炮声隆隆中工作和写诗。停火的日子,他可以走到山头上晒着太阳读书,望着大海思索。

诗人不是第一次见识死亡的残酷。1944年,衡阳沦陷。洛夫经历过跑空袭、逃难挤火车,也亲眼见过炮弹在家门口炸的深坑,坑旁布满百姓的残肢。其后,洛夫参加了游击部队,散发传单、贴反日标语、甚至从日军手里偷机关枪。偷机关枪的夜晚,屋外是茫茫白雪。如同雪夜的静谧、安好与偷枪者如履薄冰的紧张构成了极大的反讽,停战日的海浪、沙滩、暖风的安逸也与地道中的暗黑压抑及血淋淋的死亡形成激烈的对比。在轰鸣的炮火中,洛夫写下了第一首长诗《石室之死亡》。

“光在中央,蝙蝠将路灯吃了一层又一层/我们确为那间白白空下的房子伤透了心/某些衣服发亮,某些脸在里面腐烂/那么多咳嗽,那么多干枯的手掌/握不住一点暖意。”《石室之死亡》以超现实主义著称。




选择超现实主义,一方面原因是洛夫及同仁在那一阶段诗歌探索的结果:“从第十一期开始,《创世纪》改版。不但是形式改变了,内容也改变很多。原来我们希望追求全新的白话诗的路线,我提出来‘新民族诗形’的主张。换句话说,走传统路线比较多,再加入五四以后白话诗的发展。它的基本的美学思想还是走中国传统的路线,比如讲究诗歌的抒情、含蓄、言外之意等。改版后,路线发生了很大变化,开始走西方现代主义的路线,追求诗的纯粹性、世界性、超现实性。”从“新民族诗形”到超现实主义,是诗人们的自觉,而非为了避当年台湾“白色恐怖”之祸。

另一方面,死亡这个惨烈的主题,任何通俗直白的语言和意象都无法胜任、非超现实不足以表达。洛夫的诗笔不止是描述死亡,而是试图揭示它。正如评述所说:“洛夫诗所呈现的世界不是单一现实的重现,而是多重现实的重组”——死亡不是一个简单的结果,它的的内涵是多重的——“这才是‘超现实’的真义。”

03

1965年11月,洛夫被派往越南担任军事援越顾问团英文秘书。虽然不是前线,但面临着被暗杀的危险,随身配两把枪防范,“枕戈待旦”。西贡慵懒、旖旎的风情同样与死亡不兼容。两年任期结束回台后,洛夫将西贡时期的创作完善、整理为《西贡诗钞》。瘂弦笑赞,一场越战打完后,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这一本诗集。




而有了这本诗集,西贡那场战争便被永久地记录在诗行中,如《西贡夜市》:“一个黑人/两个安南妹/三个高丽棒子/四个从百里居打完仗回来逛窑子的士兵       嚼口香糖的汉子/把手风琴拉成/一条那么长的无人巷子       烤牛肉的味道从元子坊飘到陈国篡街穿过铁丝网/一直香到化导院/和尚在开会”。

对如此执着地写诗、营造超现实的世界,洛夫解释为“选择诗歌作为我一生不舍的追求,首先是由于我生性倾向以直觉写作,不擅于理性的辨析,喜欢用意象表达内心世界,而拙于叙事与推理,所以走着、走着便一头栽进了超现实的幽深玄妙的世界。”1970年,《西贡诗钞》的部分诗作修订后,与其他作品组成了《无岸之河》。

1973年8月,洛夫从海军退役,全身心投入到写作和翻译中。随着现实生活的稳定、社会运转的正常化、对世事的洞悉,洛夫的诗观也有了变化,“诗不讲废话假话,却讲究虚实相生的空灵意境,这才是诗的本质。”

他的创作进入了反思传统、融合现代诗与古典的第三时期。这是诗人内心的变化所致,“在台湾初期,受到西方文学和思想的影响,全方位地向西方现代主义倾斜,初期不自觉地反传统,但中年时,自小潜伏在血脉中的古典文学因素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苏醒,意识到传统文学、文化在文学发展中的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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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中学过的蒙学读物、幼年熟读的《唐诗三百首》、偷看过的叔叔留在祖屋阁楼上的那些古典小说等等,这些传统文学的记忆如春笋破土而出。洛夫说,“我们唯有看清历史,才能深刻地了解我们面对的现实。”

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是1974年出版的诗集《魔歌》。1999年,《魔歌》被评为“台湾文学经典”之一。诗集中《金龙禅寺》、《子夜读信》等被选入高中与大学课本。其中著名的《长恨歌》写于1972年,用超现实手法成功地诠释了中国古典诗歌——“他开始在床上读报,吃早点,看梳头,批阅奏折/盖章/盖章/盖章/盖章/从此/君王不早朝”——不仅再现了白居易同名诗,亦加入诗人的观点,是解构与重生。

洛夫发现,“中国的古典诗每首都是丰盈而完美的宇宙”,“对于古典诗的传承,当然不在于它的格律形式,我认为要者有二,一是重新认识和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另一项是寻回那失落已久的古典诗意象的永恒之美。”由此,洛夫开始了历时半个世纪的对唐诗解构的浩大工程。




解构工程是在创作中陆续进行。如捡拾落花般,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心情下,一首首完成。2014年,《唐诗解构》出版,同年在台北和温哥华分别举办了首发活动。“本书乃我个人从事诗歌创作以来另一项突破性的实验工程,一种谋求对古典诗中神韵之释放的企图。我不是恋旧,更无意复古,而是希望从旧的东西里找到新的美,发掘所谓‘意在言外’的‘意’中的潜在的诗质。这是一种对旧体诗的重新诠释和再创造,试以现代语言表述方式、全新的意象与节奏,来唤醒、擦亮、激活那曾被胡适等人蔑视、摧毁、埋葬的旧传统,并赋予新的艺术生命。”

多年解构古诗的结果是诗作的语言、风格、意象都在变化。简政珍说,“洛夫语言上的表现呼应了古典诗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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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的“诗魔”雅号由《魔歌》而来。

诗集中并无同名诗作,“诗集命名为《魔歌》,其意有二:一为魔鬼之‘魔’,一为魔法之‘魔’。……诗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与迷人之处……古有诗圣、诗仙、诗鬼,独缺诗魔,如果一个诗人用语言如公孙大娘之使剑,如果他弄笔如舞魔杖,达到呼风唤雨、点铁成金的效果,纵然身列魔榜,难修正果,也足以自豪了。唯我目前道行尚浅,有待更长时间的修炼。”

洛夫被誉为“诗魔”,魔性有二。其一为诗人和外界融为一体,“太阳的温热就是我血液的温热,冰雪的寒冷就是我肌肤的寒冷,我随云絮遨游八荒,我挥手、群山奔走,我可以听到树中年轮旋转的声音,我可以看到山鸟通过一幅画而融入自然。”其二为万物入诗,随手化诗。

《创世纪》五十年纪念特辑上编者按语道,“看他随手写来,语言清浅,绝无斧痕,且不时闪现浓郁的诗趣与禅味。诗人半世纪来,一直在寻找自己魔性的语言,开发个人兀立不群的意象空间,他愈贴近生活现实,而其所得,则愈能穿越时空经验累积的奥秘,从容不迫地流露其源源不绝的传统,灿然抵达‘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浑然之域。”

信手拈来,却不会失于仓促而简陋。洛夫的一项重要的诗观便是“意象之美”。简政珍说:“诗的意象正是以时间线的文字呈现空间性的形象。诗人的最大考验就是形象的经营。以意象的经营来说,洛夫是中国白话文学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洛夫诗作中的意象所呈现的世界不只是现实的反映,而是对现实的反应。”无论主题为何,诗作呈现出来的首先是美感,是老庄、禅宗的简约,是宋徽宗花鸟的精致,是毕加索、达利的时空挪移的通感。

2004年首届“北斗星奖”的“授奖辞”如是评价洛夫的诗作:“在地理之‘隔’,空间之‘孤’,时间之‘伤’中,洛夫毕生致力于诗意的发现和回归,用创造性的形象、意象、感觉和语言,重塑生命的意义。他的现代汉诗创构,既保持了前卫的姿态,又对接并融合了伟大的中国诗歌传统;诗质重思维,诗形谋变奏,以形似与神似、视象与心象、感性与灵思之间的张力,凸现了知性与抒情相融的追求向度。他对现代汉诗本土性与现代性融合的成功探索,体现了凤凰涅槃后自在的飞翔。”

文字之美不能舍弃音韵的美。古代的诗歌是可以被唱的,洛夫的诗歌亦同样被谱曲。钱南章、马水龙、谢天吉、莫凡等皆为洛夫诗作谱曲。1988年3月,“因为风的缘故——洛夫诗作新曲演唱会”在台北举办。2004年5月,在温哥华再次推出同名诗歌音乐会,并首次公演了清唱剧《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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