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家给母亲起名许友妹，养母家叫她谢檀香。到我们家后只用生母家的名字。
母亲1907年8月出生在梅县荷泗乡山区，比父亲小五岁。其实母亲是父亲娶的第二个妻子，但我们兄弟姐妹在父母在世时都不知道这件事，这事是从后来得到的族谱中看到的。族谱记载父亲在母亲之前有过一个妻子，因无生育被休。这事在旧社会很容易理解，因为据说我爷爷以上三代单丁。在旧社会，无后为不孝头条。在族群中，哪房丁弱，这房就会受人欺负，要求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母亲的一生是苦命的一生！她出生40天就被送给一家姓谢的人家。养母家也是极穷人家。据说养母从未见过自己的丈夫（这在梅县侨乡是很平常的事），与婆婆和小叔子夫妇一起生活，抱养女儿是为了有个相依为命的人。因为母亲从小很懂事，全家人都很疼她，养母对她更胜似亲生母亲。无奈家贫，难于温饱。每当吃饭时，养母总是将稀粥上面的半碗多稀汤喝得差不多了才给她喝那稠的。母亲常陪伴养母上山砍柴割草，一次，养母砍树时，母亲凭直觉认为树会朝养母站的方向倾倒，就叫养母赶快离开，刚离开，树便倒在养母刚才站立的地方。从此养母更疼爱母亲了，从来都是“心肝”“宝贝”地称呼母亲。养母常常要到集市卖柴草挣钱，只要跟男人接触后，回家就是一顿教训（叔叔和婶婶经常会在奶奶跟前搬弄是非，所以母亲特别讨厌他们），不单家里骂，宗族长辈也经常出面打骂。母亲只要看见养母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哭，养母总是骗她说是摔的，但母亲心里知道就是被人打的。
母亲七、八岁开始就要放羊，人说放牛能玩，放马能骑，放羊跌破膝头皮。母亲为了追赶满山乱跑的羊群，不知两条腿落下了多少伤疤？十三岁那年有一天，母亲放羊回来，不见了养母，问谁都不回答。因为平时听大人吵闹时，家里人就老赶养母走，但养母对她承诺要等她18岁出嫁以后再走。所以她判断养母是被赶走了（归根结底是被封建礼教赶走的）！不管她怎么哭闹，养母也回不来了！从此，她再也没见过养母的面，日思夜想的她哭了整整三年。直到解放后，她还想找回自己的养母！但是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又拉扯着一大帮孩子的她谈何容易呀！那时，每次听她说起自己的养母，我们都会陪着她一起掉泪。
母亲共生了八个孩子，第一个是女儿，一出生就有脑水肿，小身子，特大的脑袋，到三虚岁还无法行走，因脑袋的负担太大了。人还聪明，能说，会讨人喜欢，不足三岁就早夭了。奶奶为此天天哭泣，母亲只好用自己结婚时的一对金耳环到娘家村子里"买了"一个三岁的女孩子当女儿养，以安慰奶奶受伤的心。第二个孩子是儿子，怀孕七个月时因挑水浇菜，羊水破了。她年轻不懂事，只知一条条地换裤子，结果大哥就早产了。大哥出生后得了惊风，牙关紧闭，全身抽搐。幸有神奇的药婆！据说用手指裹着草药在大哥口内不断地转圈刷洗，大哥就慢慢松开了牙关哭出了声，起死回生转危为安。此后，大姐、二姐、二哥、我和弟弟妹妹也一个个的出生了。
因为大哥不足月出生，加上那时父亲在印度，母亲在老家分居。有人（其实都是亲人）就在父母之间挑泼离间，说这个女人不能留。此后母亲遭受了父亲十来年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日子。母亲挨打时大哥也受牵连挨骂是"小杂种"。甚至后来母亲去了印度，因奶奶（她拒绝去印度，单身一人在家乡）骨折，数封加急电报催母亲回家，父亲从加尔各答送母亲和大哥大姐回家乡的船上，三番几次地赶母亲离开。母亲说，当时如果不是看着两个孩子没妈可怜，她早就一头扎进大海里去了。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后来父亲受困家乡和母亲一起生活之后，他了解了母亲的为人处事和性格才改变。
母亲是在山里的穷人家长大，养成了吃苦耐劳、刚强善良的品格。因父亲大多数一年只有很短的时间在家，奶奶年龄太大，也怕带孩子，所以这么多孩子都靠自己照料。还有几亩薄田需要耕种，我们几乎都是在妈妈的背上长大的（客家女人能干是出了名的，带孩子同样不耽误干活，把孩子往背上一搭挑水耕田照做不误，更别说烧火做饭了）。她说，冬天干活还好，夏天的时候，大人孩子都是浑身被汗水湿透，长满痱子。甚至挺着大肚子犁田，这就是村里人说的孩子快出生了还在田里干活。为什么我们家没成为地主，这是很重要的原因。
母亲的农活技术在我们队上是数一数二的，她是队上犁地耙田的主力，犁的地平直顺畅，耙的田快捷均匀，牲口在她手里都特别听使唤。她扎稻草人不用塞，右手拿几根稻草围着左手转一圈就成了，队里许多人想学都学不会。有一次，当地驻军来支农，有一个战士扎稻草人的动作几乎跟我母亲一模一样！当场受到大家的称赞！
母亲虽是文盲，却乐于接受新生事物。记得五十年代，农村合作化之前，政府推广应用化肥，许多农户舍不得花钱买，母亲都会积极响应号召。所以，每年我家的稻子会比周围农田都长得高、长得壮，收成也会比别人高。当时，我们家人均土地面积比别人都少，但交的余粮从不比别人少。
母亲天性善良，她的善良有时我们都无法理解。我们小时候有时会跟着别的孩子取笑残疾人，她会教训我们说，人家残疾已经够可怜的了，你们还取笑！有一次，村中又瘸又傻的放牛郎在我家附近放牛，母亲竟然把他叫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想不到他在饭桌上打了一个大喷嚏，口中的菜饭喷得满桌都是，惹得我们都特别嫌弃！都怪母亲不该叫他来吃饭！母亲说，做人不要这样！人傻已是无可奈何，你们不该嫌弃他呀！平时，母亲以身作则，从来不说粗活和恶毒的骂人话，更不许我们说！所以我们从小都很怕吵架，宁愿吃亏也不跟人吵架。这种家风是父母亲无形中培养出来的。平日里经常接济乡邻，村中只要有人生病来家讨要药品，象奎宁、阿司匹林、止痛片，印度蛇药、治疮疖等无名肿毒的印度白药膏等，都是有求必应，从没吝啬过。有朋友告诉我，曾经亲眼看见母亲抱着厚厚一叠自己穿着的衣服送给没有衣服穿的穷邻居。
听一位曾经接受过母亲帮助的好邻居讲，她年轻时刚结婚不久，丈夫是刚从朝鲜战场归来的战斗英雄，正在返乡等待工作分配期间，因家庭矛盾被婆母逐出另过，而夫妇两人连种菜的地都没有。是母亲将她看作女儿一样，送给她一块宅基地种菜。虽然她后来随夫到了广州生活，却一直念着母亲的馈赠之恩，与我们家维持着几十年的友谊，我在广州上大学时就经常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离开广州工作后也把他们家当作是经转落脚的据点。
母亲对奶奶的孝敬不是停留在嘴上的，无论自己多忙多累，从来没有嫌弃过奶奶不帮忙带孩子做家务。知道奶奶没牙，炒菜做饭都做得软软的（养成了我们习惯吃烂饭的习惯）。有时，我们会嫌奶奶啰嗦，会怪声怪气地学奶奶，她就会训斥我们没礼貌！每当年节杀鸡时，鸡胸肉一定只属于奶奶，母亲将它撕下来切碎，用米酒给它煮好放在奶奶跟前给她吃。
母亲教育我们要珍惜学习机会，她说，我是睁眼瞎无可奈何，你们有机会学习还不努力吗！所以，我们兄弟姐妹都不需要任何人监督学习，小的学大的，成绩都出类拔萃。使村里许多人都羡慕嫉妒恨。
对子女的爱母亲从来不在嘴上说出来，为了保证我们正常学习，她起早贪黑，田里地里，家里家外，种稻种菜，除了农忙假、寒暑假和周末我们能帮忙外，都是自己一个人操劳，从没让我们影响学业（我们长大后，母亲才说父亲有约法三章）。我们稍大点，兄弟姐妹也会分工帮忙家务，尽量减少母亲的操劳。
我小学五年级时，大姐因为受刺激得了精神分裂症。为了大姐的病，父母亲到处求医问药，几十年如一日。家里积蓄用光了，母亲就把国外亲戚送给她的布料、衣服都拿去卖，换来一点钱再给大姐看病。大姐的两个孩子也是在我们家靠爷爷奶奶及姑奶奶们带大的。
早年父亲常年奔波在海外，每年会回家乡小住。会将国外的一些常用药带回家中备用，无论村中谁来讨要，只要有，家中从没有拒绝过人家。我们兄弟姐妹平时穿的衣服，也会有突然找不到的情况，原来是母亲将它送给村中困难人家了。这在奶奶和父母去世多年以后，邻居们看到我家兄弟姐妹各家都过得很好，都跟我们说这是祖辈积德的善报。
我大哥曾说过母亲这辈子都是为丈夫和子女还债式地活着，从没有为自己活过。小时候，只要父亲回来了，每天早晨定有两个煮鸡蛋及一小碗米汤拿到卧室给父亲吃。一旦这个时候，孩子们也都很懂事，自觉走开。每当吃肉时，我们都不吃肥肉和猪皮，其中我可能更是挑剔，都要妈妈将猪皮和肥的部分咬掉才肯吃。为此，我没少挨二哥的训斥！经济困难时期，粮食不够吃，我初三住校，她常常额外多给点米怕我饿着，而她自己却是宁可少吃也要尽量满足孩子们的需要！
父亲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各自家庭生活都改善很多，就是有病的大姐也落实政策有了养老金，使她家生活安稳无忧。我和二姐及大哥都会按时给母亲寄钱，按理母亲该好好享受生活了。谁料她很快就得了老年痴呆症，而且逐年严重，在深圳和梅城还走失过两次。虽然后来妹妹将她接去住了几年并体贴入微地照料了几年，却因为突然中风，按农村习俗，怕她死在外面不得回归乡里引起埋怨，妹妹只好按兄嫂要求匆匆将她送回老家。她回去后无意识瘫痪在床折磨了半年多，1996年结束了90年苦难的人生。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每每会为母亲的苦难人生流泪，会为她痛彻心肺！母亲的爱无法回报！只希望她能在天堂或下辈子不再受苦受累！
2019.8.18于科学园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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