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是家里老大的缘故吧，在我的记忆里，我外婆特别疼爱我。我记得五岁半的那一年春天，我刚刚踏入小学校门，我来到了外婆家里。一场春雨过后，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外婆拉着我跟她到山上去捡蘑菇（我们家乡的说法：是捡不是采）。
小孩一到山上，像撒了野的兔子，那个欢劲，真以为自己成了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正像我奶奶的口头禅一样“穷人作欢，必有后乱”，果然，我踩上了青苔，四脚朝天像坐滑滑梯一样滑到了山坡下，顿时像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外婆匆忙地跑过来，不断地哄我、安抚我，还特地冒了一句：“捡到了蘑菇，给你炖肉吃”。什么？吃肉？那时候，能吃上一顿肉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想到的事啊。我马上来劲了，爬起来就跟着外婆走。对环境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外婆精准出击，有如神助，专门往出蘑菇的松树地下寻找，一找一个准。不一会儿功夫，半菜篮里都是鲜蘑菇了。我一个劲地喊：“外婆，买肉去”。经过煎熬的等待，当外婆把一碗蒸好的肉端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像从牢里放出来的饥饿的犯人一样，狼吞虎咽地把一碗肉吃了个底朝天，我外婆和我小舅舅都坐在一旁，他们连伸筷子的机会都没有。吃完后，我问外婆：这个肉怎么这么好吃呢？我从来都没有吃过啊。外婆说：以前做给你吃过，只是你还小，没有印象而已。
自此之后，每一年的春天，蘑菇生长的季节，我必须要到外婆家里去吃一次我外婆做的“蘑菇蒸肉”，内心深处对外婆的思念也包含了对这份肉菜的垂涎不已，在饥饿中长大的农村孩子对于“鲜肉”与“鲜菇”融合一起的味觉体验与其说是享受到了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得上的能够回味大半年的年菜，不如说是暴殄天物、终于让肚子填上了一顿肉、添加了一点荤性，那时绝对没有什么色香味俱全的味觉体验。咂摸着蘑菇与鲜肉的滋味，仿佛在满是蘑菇的树丛中外婆带我荡秋千，那真叫一个开心啊！
离开农村来到了城市，与外婆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新奇的生活如白马过隙，厨师的职业让自己的肚子得已充实，吃好了、喝够了、见多了，内心深处没有繁华的落尽，却有如梦无痕的落寞孤寂。父亲的来信，总忘不了带上一句：“你妈说外婆一直在念叨你呢”，外婆想见我，我更想见到外婆，也更馋外婆的那一口鲜美的鲜菇蒸肉。那时已经成为了职业厨师的我，脑海里已经有了对外婆的“鲜菇蒸肉”的专业理论的认知，但想以一个厨师的眼光和专业体验来探究外婆亲手制作过程的想法是越来越强烈了。
那年春天，我特地挑选了鲜菇生长的时令，利用假期迫不及待地回家，看亲人、看外婆、吃外婆的“鲜菇蒸肉”。我提前告诉外婆，如果捡到蘑菇了，我立刻过去，我家与外婆家相距走路也只需要一个小时。外婆说，吃这个菜，一定要是当天早上采摘的蘑菇，隔天蘑菇就嫣儿了，失水而没有了菇儿的脆嫩。那时的农村没有冰箱，无法在低温下保存。一切都是如此的自然而然，我接到外婆的传话来到外婆家，印入眼帘的是餐桌上一大盘水灵通透的鲜菇和一盘红润饱满、肥瘦相间的鲜肉。外婆说，她是早上五点多出门上山的，寻找夜里新长出的蘑菇，趁太阳还没有照在蘑菇上、菇身充满着露珠的最为鲜嫩。外婆拿出了一块凹下去了的用樟木做的砧板，她说这块砧板用了十多年，曾经给我做了很多的菜；用这样的砧板，一是木质结实，二是有樟树的清香味。外婆边说边切肉，先切成小片，再切成丝，再切成小粒，然后用刀均匀地把肉剁成细末。此时，我看到了外婆的一脸慈祥、一脸笑容，仿佛外孙是她的一切；我也看到了外婆手背上一条条有如蚯蚓一样的青筋凸起，仿佛有如蚯蚓般蚕食着外婆体内的元气。我心碎了，问外婆痛不？外婆淡淡地一笑：农村干活的，不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剁好的肉末，外婆先把它装入盆子里，然后很细心的用刀刮砧板上粘附的肉末。她说，这个肉末粘有樟树的香气，能让蒸出来的肉味道好，但又不能用力太重，否则，含有太多的樟树木屑对身体不好。外婆永远也不知道，她的这一个很自然地举止对我以后做菜的影响：道法自然，取舍有度。
然后的过程：细细的姜米、碧绿的葱末、适量的盐、足量的少许花椒浸泡的水、锦上添花的自磨香油，掺入到肉碎中不停地搅拌均匀；取大碗一只，放入手撕的鲜菇条垫底，外婆说鲜菇一定不能用刀切，只能手撕，以免粘上了生铁的锈味。在垫好的鲜菇上盖上搅拌均匀的肉团，中间扒个窝，磕入一只土鸡蛋，上笼用大火蒸8分钟。这时，外婆要我来揭锅盖，说一定要吸这一口刚出锅的“仙（鲜）气”。我轻轻地揭开锅盖，顿时一股淡淡的、清雅的馨香扑鼻而来，有如将山中所有的香气都集中在这一鲜菇蒸肉的碗中，飘逸着山中的自然与钟灵毓秀。
这一次我是噙着泪水吃完了这一碗蒸肉的：外婆慈祥地看着把这一碗肉吃完，虽然我坚决地要外婆跟我一起吃，但被外婆坚决地拒绝；看着我吃肉的外婆不停地在旁边“唠叨”着，怎样注意身体，怎样做人，怎样好好的孝敬吃了太多苦的我妈。那时快到而立之年的我做了近10年的厨师，似乎是从这碗肉开始，我才找到了对待做菜技艺应有的态度，也似乎从这个时候开始才领悟到了我的家训“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真谛。
许多朋友的留言，我感到莫大的荣幸！这段时间，我的脑海里老是浮现着外婆的身影，我从小是在外婆、奶奶、母亲的呵护和父亲的严厉棒喝中成长的，留存在记忆里的亲身经历不断地勾起了对她们的思念。下面是一个从未谋面的读者发给她朋友的，而她的朋友发给了我，感恩有共同记忆的人们！
“今天儿子一早的网课莫名被取消了，我正好看到你发的这篇文章的开头，甘之如饴，就顺势叫上儿子，我们母子靠在一起，躺在沙发上，我用舒缓的语速读给他听，遇到有趣的段落，鉴于他的中文程度，我还多读一遍讲解给他。目光行走在字里行间，心絮也随笔者游弋在往昔斑驳的光阴里。笔者质朴细腻的文字，饱含着丰富真挚的情感和生活体验，尤其对于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经历过时代的沧桑巨变和人情冷暖，于悄然间，我被深深地打动。读到最后的段落，竟然悴不及防，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也有这样好的外婆，她也是这样好的女人，儿时的我，也曾经一边吃着外婆专门为我做的精致的美食，一边听她讲那过去的故事，体会她经历的甘苦和磨难，感悟她朴素善良的人生智慧。儿子体会不到我的心境，懵懵地看着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让他拿纸巾我好拭去挂了一脸一脖子的泪水。我也百感交集，也不知跟他说什么，就说：“妈妈看了文章，想起自己的外婆，很感动。”他竟然说：“看了妈妈流眼泪，我也很心碎。”真没想到这种话，能从这样一个西方文化教育下长大的少年口中说出，犹然间给了我莫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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