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艺术

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5-27 02:57 我要评论



他们想得倒挺周到的,不过可苦了我提着裤子走路。办完手续,我被关进二楼一间监房。二十来个中青年男子,个个囚首垢面,坐在铺在水泥地上的草褥子上,把屋子挤得满满的。墙角的尿桶发出刺鼻的臊味。二十多人中,右派只占两三名,其余大多是“历史反革命”、流氓、小偷等“坏分子”。大家感到惊讶,竟会有一位大学教授来与他们为伍。这帮人算作一个班。班长郑方文一脸精通世故的皱纹,在旧社会当过警察局长,管教监犯得心应手,自然受到新同行的重用。副班长王文当过解放军排长,在内战中受过伤,少了一个手指头。他生得英俊,又会唱青衣,和一个战友的妻子勾搭成奸,被判了三年徒刑。劳改释放后,在一个砖厂就业,又在食堂偷饭票,因此被送劳教,这里叫做“二进宫”。我恍然大悟,这个“半步桥”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变化:跨过这“半步”,我就不再是教授、知识分子,甚至不是一个人。我现在只是一个入了另册的“分子”、一个贱民,一点也不比睡在我左右两边的小偷或流氓高明。不,我比他们还坏,因为思想罪被认为比各种小罪更危险。


夜晚躺在水泥地上,挤在两个陌生人中间,辗转反侧,我不禁琢磨起这个不祥之兆的街名。我想起两句旧诗:“一失足成千古恨,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通向苦难的道路上半步桥会引我走多远。一日两餐,吃的是同样的东西:一个用发霉的玉米面做的窝窝头、一碗玉米糊、一片咸得发苦的腌箩卜。没有油、没有肉、没有蔬菜、没有糖,不用为胆固醇操心。头两天,我实在无法下咽,就把我那一份送给左右的难友。“不用过多久你就会吃不够的,”难友们预言。他们说对了。关在监房里,闻着我们自己的尿的臊味,天天“交代罪行”,“认罪守法”,我们也用当初人家批斗我们的方式相互展开批斗。除了每天轮流下楼倒尿桶,我们不时到大院里打扫卫生。在那种场合,我一向认为不足为奇的新鲜空气和金色阳光成了无比珍贵的天恩。



暮春五月,有一天我们又出现在阳光明媚的大院里,任务是参与全民动的歼灭麻雀运动。这又是一次由“伟大领袖”亲自部署的伟大群众运动。苍蝇、蚊子、老鼠,外加麻雀,统称为“四害”。领导传达上级文件,麻雀每年损耗千百万吨粮食,为害不下于老鼠,必须像老鼠一样坚决予以歼灭。因此,全国人民总动员,在同一天从早到晚,向麻雀发动总攻击。我们一干人犯也有幸参与这一盛举。我们的武器是各人自己的洗脸盆,有搪瓷的,有铝制的,各人用一根木棒在盆底上敲个不停,参加全国五花八门的打击乐器大合奏。中华大地上空杀气腾腾的噪音,吓得一只只的小麻雀不停地东飞西窜,直到累死坠落地面。罪恶的小鸟怎禁得起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随后几天,北京几家官报都欢庆歼灭麻雀运动的伟大胜利,而且报道了北京人爱吃的“铁雀儿”货源如何充裕,物美价廉。我没尝到一口铁雀儿的滋味,我的胜利果实只是我在脸盆底上敲出的一个大洞。我不得不请求批准给怡楷写一张明信片,请她另送一个盆来。

几天以后,星期天下午,我被叫到我第一天来被“交货”的那间屋子。同一个面色灰黄的狱卒指着他面前桌子上一个脸盆,还有一条草席等几样用品,对我说:“你老婆给你送来的东西。”我焦急地问他:“她人呢?” 他冷笑道: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在这个地方你没有权利见客。那天天气很热,怡楷已近临产,在烈日之下从几十里外挤几趟公车来探监,却不得一见。我感到十分无奈,只能责备自己: “你应当放明白一些。”

据多年后的报道,消灭麻雀促成了其后两年的粮食大歉收,因为一旦天敌消灭,粮食作物的害虫就在免费供应的共产主义大食堂大摇大摆地吃起大锅饭来了。 

6月5日晚饭后,我正在翻看《杜甫诗选》,忽然接到妻子从海淀区医院寄来的明信片,恭喜我于三日凌晨得了一个美丽的女儿,并要我给孩子取个名字。恰巧我刚读过老杜赞孔明的名句:“万古云霄一羽毛”,我这个做父亲的身系罗网,连女儿出世都不得一见,好歹托诗圣的福给她取名“一毛”,祝愿我家生于忧患的女儿有朝一日翱翔云霄!



在我给怡楷寄出我给女儿的祝福后的第二天,全部监禁在教养所的人员聚集在大院儿里听动员报告,人数之多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禁想起爱略特的一行诗,“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做报告的人是兴凯湖国营农场的一名领导干部。农场位于黑龙江省小兴凯湖上,毗邻西伯利亚,新近由北京市公安局开发,用来安置成千上万的劳改和劳教分子。这位报告人声称,建立农场的目的是“通过强迫劳动改造犯罪分子,把他们从剥削阶级分子改造成自食其力的新人。”那个地区统称北大荒,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冰天雪地,人烟稀少。但是,他鼓舞人心地说“那儿有肥沃的处女地,等你们去开发。你们的任务就是把北大荒建设成社会主义的北大仓。那儿吃的东西有的是。玉米、小米、大米、小麦,应有尽有。兴凯湖里有的是吃不完的鱼。我是专程来接你们的。”

在忍饥挨饿关押了两个月之后,人人都向往吃饱肚皮在阳光下劳动的生活,尽管心里明白无非是远离亲人到荒原上去从事奴隶劳动。可怕的流放竟然能变成求之不得的好事,我再一次不得不佩服共产党运用辩证术的奥妙。 

6月11日深夜,我们从教养所押解出来,登上停在路边的一溜公车。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缓缓地通过行人绝迹的街道,沿途都有荷枪的士兵站岗。我无言地告别了这座历史悠久的、绝对专制权力的中心,我是在不到七年前满怀憧憬来到这里的。到达前门火车站后,我们登上“专列”。一连三天三夜,这个特殊的“专列”,满载八百名劳教分子,在武装人员押解下,驶往滨湖的密山小城。我们过境休息时,小城宣布戒严。几只大木船把我们运到目的地 —— 小兴凯湖上沼泽遍布的劳改农场。

 
第五章  生于忧患,1958

(据李怡楷口述)

宁坤被吉普车带走的那天,我站在宿舍门口,一直看着车子开出大院儿。猛然间,我眼前发黑,两腿软得快站不住了。一个路过的女同事轻轻推了我一下,急促地说:“小李,怎么啦?快回去躺下。你的脸色太难看了。”回到屋子里,我瘫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直到感觉肚子里的小生命在蠢动。我吓了一跳。我会早产吗?不过疼痛很快就过去了。突然间,我放声大哭起来,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我也第一次感到十分孤单。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啜泣,我听见邻居一个妇女大声说:“打字室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上班。他们说有紧急任务。”我好不容易从床上爬了起来,一路拖着两条腿走到打字室去。

我本来在教师阅览室工作,管理英文书刊。那里备有一些美国报刊,包括《生活》、《时代》、《读者文摘》、《纽约时报》。这些“反动报刊”是别的大学所没有的,而这个学校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教师熟悉流行的美国英语和了解“敌方”的最新情况,提高教学质量。一旦宁坤被划为极右,我就没有资格接触这些“危险品”了。我被调进打字室,首先在一台古老的台式英文打字机上摸索自学,后来专打蜡纸。不过,打字常常给政治学习让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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