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意外的经历
记得2014年第一次到美国DC（华盛顿特区简称）亨顿老年中心参加活动，碰见对着大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华裔老先生，我一进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了好久，把我看得直发毛！心里在想，陌生人哪有这么看人的！此后，跟他就算认识了，但没有过多的交往，知道他是老年中心的义工。2016年我第二次到DC老年中心，在参加活动过程中，有天跟他坐在一起。谁知他对着我一开口就把我吓住了！说：“你长得像你父亲，性格也像你父亲，年轻时爱急！往往因为急躁把事情办坏后又后悔！你也很聪明！但没有人真正认识你的聪明！不管你有多少兄弟姐妹，唯一能与父亲聊天的只有你。”然后还说了许多关于他从相貌上读来的信息。听他这么一说，我才知，原来他是善于“读相”的人！怪不得常看得人发毛呢！他说得都没有错！我就是像我父亲！
二、我心中的父亲
无论何时，只要想起这位老先生的一席话，就会使我加倍怀念父亲！他一辈子颠沛流离，历尽坎坷。曾经辉煌过，也曾经落魄！父亲生于贫寒家庭。是爷爷的第二个、奶奶（填房）的第一个儿子。爷爷奶奶在镇上卖豆腐为生。父亲在宗族的私塾念书，这个私塾在县里很有名气，出过多个将军和文人墨客。念到五年级，爷爷让他随乡邻到印度谋生。私塾长老因父亲成绩出类拔萃，给爷爷做工作，想留下他继续学习，以便将他培养成材。但爷爷坚持说他该养家糊口了，因而辍学。从虚岁十五岁开始，就跟着同乡飘洋过海，到印度加尔各答做工谋生。后来与同父异母的兄长共同在当地开了一家“汇兑庄”，服务于当地华侨汇款回家乡的业务。父亲在店中主持经营，生意做得有声有色，曾把同行竞争得倒闭关门。因操劳过度，患严重的胃溃疡而回国治病。治病期间，遭人暗算，被印度政府列入黑名单，终生不准再度入境。
直到今天，我才能体会到，当他治好病，满怀期待、千难万险、从陆路经云南到达印度边境，却得知终身被禁止入境时，那种冰水浇顶，寒透心脾的状态是多么地不堪！这意味着养家的生路被断！而往回走的每一步该是多么地落魄！此后的人生从此被彻底改变！不得已，在家乡收旧衣步行到江西换粮艰难养家度日。几年后经人介绍，到一家英国轮船公司当海员，实际没有工资（编制上的工资发不到他们手里），他们图的是这个海员身份，以海员的便利身份可以免签到印度和东南亚继续收取华侨侨汇的业务。
我小时候，父亲一年中大概只能回来一个月左右。只要父亲回来，我总是会寻找各种机会倚在父亲身边向他“邀宠”，嘴巴喋喋不休地向他汇报家中的旧闻和新闻，鸡毛蒜皮的琐事都不会落下。至今我仍记得父亲总会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夸奖我，说：如果不是我细妹（我的小名）的话，家里的事我都不知道哩！”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沾沾自喜，心里乐开了花！
大概是1956年或1957年间，印度政府注意到外汇流失的缺口，取消了中国船员免签上岸的自由。不到六十岁的父亲因此失业困在香港。1958年，家乡公社化，人人吃饭不要钱，母亲让我们写信叫父亲回来。从此，父亲回到了家乡长住。他的卧室门旁有一张帆布躺椅，将过道侧门打开，会有轻风吹来。父亲闲暇时常会躺在那里看书看报，我有时也会在躺椅旁坐下与父亲聊天。
父亲与我讲过他小时候在私塾读书时的趣事。他说，那时，他特别喜欢看小说，常常在上课时把小说藏在课桌底下，不管老师讲什么，他能在那里看得津津有味。私塾也有图画课，但家里没钱给他买铅笔，平时不交作业，待到期末考试时，他就到垃圾桶里捡一截别人丢下的铅笔头画一幅交差。父亲因为家贫而无法继续学习的经历大概给他留下深深的创伤！这就是为什么他给母亲定下不准以农忙或家务让子女请假帮忙的原因。甚至后来我上大学后，家中生活确实太困难了，在妹妹面临中考之时，我写信建议她考中专，早点参加工作以帮忙养家。但父亲不同意我的建议，认为妹妹的成绩好，以后一定也能考上大学，不能因为家贫影响她进一步学习。我们确实也都很争气，我是班上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大哥及姐姐们上的也都是全国名牌大学，妹妹虽然后来因为文革的原因没能上大学，但让我们看到父亲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得到最好的教育。母亲说过，父亲说从来不嫌女儿多，只要女儿有本事读书，多困难都要把她们供上大学。
他也给我讲太平洋战事期间他乘坐英国轮船公司的轮船回家，同行的还有一艘姐妹船。中途碰到日本飞机轰炸，飞机飞得很低，机身上的太阳旗特别醒目。刚开始，旅客们没见过飞得这么低的飞机，都涌到甲板上看。万想不到日本飞机掉头一个俯冲向他们扫射，惊得大家四散逃回船舱。其实灾难才刚刚开始！此后，他们两艘轮船就成了日本飞机的轰炸目标。在船长与日机周旋的过程中，同行的姐妹船中弹沉没，海面上漂满沉船上的各种物品。他们这条船上的人看见姐妹船的悲惨结局，惊惶绝望得几近疯狂！男人们打开自己携带的好酒，想在临死前灌醉自己。女人们则呼天抢地地悲嚎，孩子们也夹杂在乱哄哄的叫声中哭哑了嗓子！大家都认定这次一定必死无疑！谁料船长凭着自己高超的驾驶技术和经验与日机捉迷藏，他稳操轮舵走之字线，最后将日机折腾走了，保住了全船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在这种情形下，船长想就近找个国家的港湾避难。谁料太平洋战事突然爆发以后，东南亚国家都惊慌失措，生怕停泊外轮会增加受攻击的危险，只给他们补充淡水和给养就让他们离开。为此，轮船在太平洋上辗转流浪了五个月，被东南亚九个国家的海港赶来赶去，最后才回到香港。其中的惊险曲折曾有朋友劝他写成小说。限于条件，父亲对此没有文字的记载，我也没有机会再细听其中的详情。
我还听父亲讲过他在印度加尔各答经营汇兑庄的故事。当父亲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讲述当年创业的经历时，总是能看出父亲对自己当年的成就是多么的骄傲。父亲和伯父在开办汇兑庄时，唐人街已有一家陈姓老乡办的老资格汇兑庄，他们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积累的财富已在老家盖了一座大宅，说明这家店的经营影响已经很大了。父亲与伯父的汇兑庄刚刚起步，如何才能站稳脚跟。主持经营的父亲除了每天出门探亲访友搞宣传寻找客户外，还利用各种媒体收集资讯。一天，他在看报时，报上有电报业务的广告，他简直高兴坏了！立即决定将电报通讯用于汇兑业务。由于普通汇与电汇在速度上根本不是对手，再加上诚信的优质服务，父亲的营业额很快就直线上升，没多长时间就将那家老店竞争倒闭了！而兄弟俩在三十年代（？后代们已经无据可查）开始，则将积攒的资金在家乡买了地盖起了宽敞的楼房，这就是后来我们的家。
父亲在家闲居时，每天负责给全家做饭。在我们家乡，旧社会男人除了不下地做农活（基本上都是读书后去南洋或做生意或求公职），也不下厨房做饭。父亲会做饭，我觉得奇怪！我曾经问他是怎么学会做饭的？他回答，15虚岁随同乡乘船到达印度时，印度海关不许他们上岸。他们在船舱里（海关的海岸墙很高）看不见上面是怎么回事。他人小又瘦，大人们就托着他想爬上去看个究竟。谁料，一冒头就挨了一大棒子，打得直冒金星，换一个地方爬，也是一样挨大棒打。在船上不知等了多久，整船人被印度政府送到一个荒岛上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在岛上，他们只好用铝制脸盆（印度的制铝工业全世界第一，铝制品便宜）当锅煮米饭。他就这样跟大人学会了做饭（说起来都是泪！都是中国人的屈辱历史！）。在岛上待了三个月，确认没有瘟疫发生，才准许全船中国人入境。从此，开始了他在印度加尔各答数十年的侨居生活。
三、豆腐乳的记忆
几十年来，总有一句父亲特别疼爱的声音留在我的记忆深处。“细妹（我的小名），这里还有豆腐乳！”那是60年代末，我已经参加了工作，一次探亲回去，到家时，只有父亲在家。有点饿，又不在饭点，找点剩粥吃，正吃着，父亲从卧室匆匆出来，用非常亲切的声音对我说了那句话。我在乎的不是豆腐乳，而是父亲带着暖意的语气。父爱把我温暖到心坎深处了！我也不知为什么，父亲跟我说过很多话，给我吃过很多别的更好的东西，但那些都没有给我留下记忆，唯一对这一句话记忆那么深刻！那么怀念！自己都难于理解！至今，父亲的这句声音仍然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中！可能是因为父亲说话语气太暖了！也可能是当时家里因为穷，买一罐豆腐乳也是不容易的，也是不随便拿出来的奢侈品吧！
四、一条浴巾
在我的大衣柜里，永远珍藏着一条大浴巾！这是一条用了很久且颜色已经发灰的白浴巾！我珍藏它是因为这个物件包含了太多的父爱！半个多世纪以来，除了两个孩子小时候偶尔会拿出来用外，一直被我放到衣柜的深处珍藏。
父亲从不满15岁开始就在印度侨居，习惯了侨居地的起居程序，每天浴后会用大浴巾擦干身体。这条浴巾是他1958年失业回家时从国外带回来的（也可能之前就已经用很久了），一直用到1963年8月。那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华南工学院，启程去广州报到前，他帮我打包了必需的行李后，又回卧室将他天天要用的大浴巾拿来塞到了我的行李包中。我虽然没有说话，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拿走了他的浴巾，以后他就没有浴巾用了！他完全可以留下这条浴巾！因为我从小到大也没用过浴巾，用不用都无所谓（倒是以后在大学上体育课学游泳时用到了）。而他用惯了，会有很长时间不习惯！因为当时家中生活特别困难，根本没钱再买一条！我今天生活过好了，买十条比它好的浴巾都是轻松的事，却为什么仍珍藏着这条有点破旧的浴巾呢？因为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浴巾，它饱含了浓浓的父爱深情！
结语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近四十年了，但他留给我的记忆永远都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慈祥！那么的温馨！那么地值得我怀念！
2019.8.14.北京初稿 2020.4.16.定稿
相关文章
精彩导读
热门资讯
关注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