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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泪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5-24 00:41 我要评论



我回到家里,把意料之中的消息告诉怡楷。悬念结束了,我俩倒感到松了口气。稍稍商量了一下,便决定不能让两岁大的儿子在场看着爸爸被抓走,明天由王阿姨把他送到我妹妹家去避难。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和王阿姨一起先带他乘332路公车到动物园去看他最喜欢的印度大象。在动物园门口的水果摊上,我给他买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小丁丁紧紧地抱着苹果,我紧紧地抱着小丁丁,直奔象苑。小丁丁一瞅见大象就乐得哈哈大笑。“大爸爸,你好多天没带我来看大象了。我好喜欢大象。你再带我来,快快地,多多地!你答应我吗,大爸爸,呃?”我一下答不上来。跟他实话实说吗?还是说句瞎话哄他一下呢?给你自己两岁大的儿子留句谎言告别?我哽得说不出话来。“一有空就带你来,小丁丁。”我搪塞了过去,心里不是滋味。这时他看到一头大象用鼻子捲起一根香蕉来,兴奋得直嚷嚷,同时张开两只小手要拍巴掌。他手里的苹果啪嗒一声掉进象苑,滚到一头象跟前,立即就给它用鼻子卷走了。小丁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着小胳臂嚷嚷:“我要我的苹果,我要我的大红苹果!”我赶紧把他搂得紧紧的,哄他说:“快别哭了,好孩子,爸爸再给你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突然间我感到支持不住了,王阿姨赶紧把孩子接过去。只听她说:“爸爸累了,小丁丁,阿姨带你找奶奶玩去。”我的心往下一沉,迷迷糊糊地看着孩子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坐在公车上才想起没给他买苹果。那个失去的大苹果不停地在我眼前跳动,好像一个童话里的金苹果,好像是我们生活里无可挽回地失去的什么东西。回到家里,一进门怡楷就问我:“小丁丁哭了吗?”我支支吾吾地说: “本来倒是没哭,后来……”

我只剩下一天了。怡楷要上班,她劝我放松一下,一个人到香山去逛逛。香山是游览的胜地,我们一直以为随时可以去的,因此一直没去。我搭公车前往,发现山上游人稀少。我一一观光了各个风景点,在中山纪念堂逗留的时间较长。中山先生曾主张联苏联共。我不禁纳闷儿:若是他活到今天,他会怎样看待眼前的政治现实?最后,我在山顶一个无人光顾的茶馆坐下来喝茶,山顶上的景色尽收入眼底。我要了一小盘五香花生米,两个茶鸡蛋。看到山坡上蔓草延生,不禁想起哈姆雷特的著名独白:“这是个荒废的花园,一天天零落,生性芜秽的蔓草全把它占据了。”自言自语地哼了两遍之后,我猛然打住,暗自责备自己:“你感伤个什么,老兄!你完全明白顾影自怜是毫无用处的。正如毛校长所说,现在该是你反省历史和思想的时候了。说得对,但不是她那一套。漫山遍野都有百花齐放,总有一天,这片大地上将有百家争鸣。我还有自己的园子要培植。”花生米和茶鸡蛋我都没碰,包了起来给怡楷带回去。

回到家,看到怡楷炒了两盘我爱吃的菜,作为饯行的酒席。我没有什么胃口,尽量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她找出一瓶几乎全空的金奖白兰地,把剩下的酒倒进两个小酒杯,虽然她从不沾酒。 

    “祝 —— 祝什么呢?” 她含笑说。
    “祝我们快出世的孩子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 !”
    “祝孩子的父亲早日归来!”

“他们对我说,我的劳教时间不会很长,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多长。你要受苦了……”我感到很自咎,她从小是在亲人无微不至的爱护下生活的,后来把终身托付给我,而我却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现在又让她一个人背十字架。

“你不用为我、为我们,操心。我那天就说过,天无绝人之路。我会每日每夜为你祈祷。坚守信念,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坚守对生活的信念。你今天觉得香山怎么样?”

“很美,美极了!我起初感到情绪低落,后来看到漫山遍野真的都是百花齐放,我就高兴了。等我回来,咱们俩一定得去跑遍每一个山头。世界是一座美丽的大花园,生活是值得我们为之受苦受难的。我们的孩子们一定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但是目前你得为我、为全家人背十字架 ......”

“哪儿的话,我有什么权利不背十字架?”她平静地说。“我把一些换洗衣服 、盥洗用具,放在你那个旧洗衣袋里了。你到那儿之前不会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我以后随时把你需要的东西寄去。你想你会有时间看书吗?”    

“劳动改造嘛,大概不会有很多时间看书的。你就把那本旧的英文原版《哈姆雷特》扔进去,还有那天新买的冯至编的《杜甫诗选》。我感觉好像是要去作一次新的冒险。”

“上帝与你同在!”



 
第四章  半步桥,1958



1958年4月17日,大院儿里几棵桃树鲜花怒放,给几座哭丧着脸的旧楼添了一点生意。下午二时整,一辆军用吉普车开到我们住的筒字楼门口。怡楷一声不响地把半空的旧洗衣袋递给我,我盯着她平静的眼神,连一声再见也说不出口就爬上了车子的后座。那个钟点,大院儿里不见人影。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却连传统的有人被捕或行刑时围观的群众也没有。

一名身穿草绿色军服的年轻司机立刻开车,另外一名年轻的士兵坐在他旁边。一路上,这两名战士一面抽烟,一面闲扯,吵吵闹闹地互相取乐。开了一个钟头以后,司机对他的同伴说:“咱们快到了。咱们交了活儿以后,回去的路上我领你去看我女朋友,你得放规矩点儿。昨儿晚上你跟那个小婊子闹得太离谱了。”那一个兵流里流气地噗哧一笑:“我放规矩点儿?我等着瞧,你跟你那个小婊子放规矩点儿哩,你这个假正经!”司机回敬道:“你他妈的开口就像个臭右派,你这臭流氓!你敢再这样胡扯,瞧我不把你跟我的货一起甩在那鬼地方。”他们俩都乐了,这时车子已经快到目的地。

我本以为车子是送我去一个农场参加体力劳动。谁知车子一停,我却发现眼前是一座大铁门,嵌在一圈顶上装有铁丝网的高墙中间。门口有两名士兵站岗,手持装着明晃晃的刺刀的步枪。我看到墙上钉着“半步桥”的路牌。大门边上的大白漆牌子上有一行黑漆大字:北京市劳动教养所。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北京市第一监狱新开业的下属单位。我被领进去,交给一名面色灰黄的中年狱卒,他在“货单”上盖了验收的公章。他看了一下我被送劳教的的文书,没精打采地对我说:
“噢,你是机要单位的。这你得保密。你在北京还有哪个单位最熟悉?”
“北京大学吧。”

“好吧,那你就是北京大学的。记住,你不是保密单位的,你是北大的。你要不小心泄密,那你就更麻烦了。把你的东西都倒在桌子上。”我遵命。他把我从美国带回的旧弹射式刮胡刀和几包刀片放在一边。“把手表和裤带解下来。”我遵命,把旧手表和裤带搁在刮胡刀和刀片旁边。

“这些东西等你离开这里时退还给你。我们不希望在这儿发生乌七八糟的事儿,明白吗 ?”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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