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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尼亚古城 --阿尔巴尼亚见闻之二

来源:未知 阅读: 2017-03-16 15:13 我要评论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有机会涉足地球上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就是英文里说的“off the beaten track”。比如阿尔巴尼亚,就是普通旅游者视野之外的小地方。我的感觉是,名不见经传的地方,未必没有迷人之处;巴黎罗马固然好,但真正要寻幽探胜,还需另辟蹊径,大胆尝试。

五月的阿尔巴尼亚天朗气清,不冷不热,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美国驻阿使馆组织周末一日游,景点选在海边小镇阿波罗尼亚(Apollonia)。我和玛撒、卡伦两位使馆同事乘一辆车,同行的还有签证处的雷纳,她因带着婴儿,一家三口自驾私家车,跟在我们的吉普车后面。一早从地拉那出发,驱车南下一个多小时,便来到了位于亚得里亚海边离Vjosa河口不远的阿波罗尼亚。




头天晚上,我读了随身携带的有关书籍,阿波罗尼亚城市不大,历史却丰富多彩,有歌舞升平,也有刀光剑影,直看得眼花缭乱。然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作诗如此,观光更是如此,身临其境的感觉是不可替代的。

高高的山坡上,横卧一座考古公园,断壁残垣历历在目,一脚探进来,好像时光突然倒流,一下子回到了远古时代,这满目苍凉,最易引发思古之幽情。诗经中的“黍离”一篇,据说是“闵宗周也”。东周人行役至宗周,过访破败的宗庙宫室时,心中不免凄凄然,所谓“ 黍离之悲”。“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此行本来是兴高采烈的,并没有心忧,但看到眼前的景象,心中不觉有些肃然。从西周到东周,不过是几百年间的事,眼前的遗迹却是见证了两千多年的沧桑了。

早在公元前六世纪,中国的孔夫子时代,聪明的希腊人已经涉足此地,并建立了殖民地。有人把那段时期称为“轴心时代”,因为人类文化的高峰同时出现在中国、印度和欧洲地中海一带。欧洲的古老文明是从希腊开始的,希腊文明对后来世界文明的发展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奇怪的是,希腊文明不在世界古代四大文明之列(即巴比伦文明,埃及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读到,原因在于,希腊文明是巴比伦文明和埃及文明在地中海上的遇合,没有原创性,就如同波斯文明是巴比伦文明和印度文明在陆地上的遇合,也不算原创。我没研究过,不敢妄断这一说法的权威性。

希腊人的向外扩张,是它的地理条件决定的。希腊本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半岛,三面环海,境内多山,土地贫瘠,难以发展农业生产。希腊人为了生存,很早就与周边地区有农产品的交换和贸易往来,并在这些地区建立殖民统治,阿尔巴尼亚是希腊的近邻,自然是首当其冲,文化上很早就与希腊连成一体了。

希腊人到来之前,此地是古伊利里亚人(Illyrian)的一个小王国。古伊利里亚人是个印欧语系的民族,散居在整个巴尔干地区,由多个部落组成,部落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史学界对这个民族的界定一直模糊不清。阿尔巴尼亚人认为自己正是伊利里亚人的嫡系后裔,言下之意,他们不是突厥人,尽管从十四世纪起,阿尔巴尼亚受奥斯曼帝国的统治长达五个世纪,并被迫皈依伊斯兰教。

自希腊人建立殖民统治后,古伊利里亚人开始接受希腊文化,社会经济结构也慢慢发生了变化,原来以畜牧为主的伊利里亚人,开始发展航海和商业,逐渐成为希腊的一个城邦。从遗留的古建筑看,当时阿波罗尼亚的城市发展已具相当规模。公元前五世纪,城邦发行了自己的银币,流通于整个巴尔干地区。到了公元前四世纪,阿波罗尼亚已成为重要的经贸中心。据记载,阿波罗尼亚庞大的港口能同时容纳百余艘船舶,沥青是出口主打产品,此外,海盗和奴隶贸易也十分活跃,俨然是地中海附近的一个贸易中心。




商业的扩张,带来了城市的发展和文化的繁荣。阿波罗尼亚的雕塑、镶嵌画和音乐最为发达,以致吸引了当时希腊的许多杰出哲学家,如亚里士多德、西塞罗等。公元前44年,凯撒的养子、罗马帝国的开国君主奥古斯都(Augustus)曾在阿波罗尼亚研习哲学,师从希腊斯多葛派哲学家阿忒诺多(Athenodorus Cananites)。就是在那里,他得知到凯撒遇刺的消息。亚里士多德认为,阿波罗尼亚是寡头体系运作的一个成功范例,寡头政治是古希腊奴隶制国家的贵族政治,希腊人和土著伊利里亚人虽然和平共处,但他们的生活圈子是相对隔离和独立的,经济命脉掌握在外来的希腊人手中。

步行不远,迎头撞在一座神庙前。古希腊建筑中,以神庙建筑最为出色,石制的梁柱围绕长方形的建筑主体,形成一圈连续的围廊,石柱、梁枋和两坡顶的山墙构成建筑的主要立面。眼前这座高耸的神庙,虽只剩下些廊柱,却仍是气宇轩昂,依稀可以看到它曾经的神圣和辉煌,这种古老的柱式结构至今仍主导着欧洲的建筑风格。文化是最顽固的,中国的宫殿式建筑的模样,从阿房宫到故宫,好像也是从古至今相差不多。




说起人类的文明史,人们津津乐道,其实文明之中就包含着血腥和野蛮。阿波罗尼亚的鼎盛时期,是在罗马人的铁蹄践踏之后。公元前二世纪,凯撒大帝征服了伊利里亚,正式将它并入罗马帝国,在罗马统治下,阿波罗尼亚发展到六万人口。据史料,公元前后的汉平帝时期,长安有八万多户;阿波罗尼亚虽比不上我大汉都城,却也是那时的一座大都市。

罗马人继承了希腊的柱式建筑艺术,同时发明了由天然的火山灰、砂石和石灰构成的混凝土,既改进了券拱结构的技术,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图书馆和凯旋门应该是希腊和罗马的建筑风格的结合。那座圆形剧场,更像罗马式建筑,剧场可容纳约数百名观众,据说是专为上流社会看戏设计的。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人体雕塑,是典型的古希腊人作品,尤其是肖像雕刻,既写实而又个性化。至于出土的许多陶土器皿,多是公元前七世纪的,早于罗马帝国,也早于希腊人的迁徙。




公元三世纪,阿波罗尼亚遭受地震灾害,河床移位,这个港口城市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中世纪彻底消亡,沧海桑田,昔日的闹市竟沦落成瘴雨蛮烟,给后人留下一座千古空城。阿波罗尼亚的毁灭当然不是唯一的,在人类数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庞贝、楼兰、吴哥窟等,都曾经昙花一现,或淹没于水底,或废弃于丛林,或深藏于茫茫沉沙之下,从此难见天日。唯一不变的是人;尽管伊利里亚人被希腊人和罗马人统治了几百年,最终也没有被同化,他们流传下来的方言,成为后来的阿尔巴尼亚语。欧洲的帝国,从来没有像秦始皇那样搞什么“书同文”,欧洲的分裂和中国的统一,个中缘由,单从语言一点立论,就不是偶然的。

阿波罗尼亚的废墟是在十九世纪初发现的,奥地利人最早开始考古挖掘,到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法国人继之。再后来,阿尔巴尼亚考古学家参与挖掘整理工作,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据导游介绍,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古迹,不过是古城的十分之一,尚有十分之九埋在山下,有待挖掘。2014年, 阿波罗尼亚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定为世界遗产中心。

阿波罗尼亚这名称,来自希腊神话里的阿波罗神。读过《荷马史诗》的人都知道,阿波罗是奥林匹斯十二神之一,不仅是美男子,还擅长弹奏竖琴,主管光明、音乐等,被视为司掌之神。世界上以阿波罗命名的城市不下十几个,但是位于阿尔巴尼亚的阿波罗尼亚,应该是其中最精彩的一座经典小城。它的历史是那样绚烂,绚烂之后却归于这样的平淡,令人叹息不已。




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周围是那样静谧,看到的只是云淡天高,听到的只是风声水声,闻到的只是野花和阳光的芳香。亚得里亚海就在前面,似乎触手可及;残破的神庙,在正午的阳光下愈加耀眼。脚下的泥土,是凯撒大帝践踏过的吗?天上的流云,是亚里士多德仰望过的吗?这样的天问,恐怕是每个游客心中都有的。

关于人世沧桑,苏东坡说得好,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几千年的历史,在这里浓缩成一片废墟,愈发让人觉得百年人生的短暂,斗转星移,不过是白驹过隙。然而也不必担忧,东坡又说了,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带着这样的胡思乱想,我依依不舍地跨出了考古公园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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