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育儿

潘光旦:宣传不是教育

来源:未知 阅读: 2020-04-09 04:36 我要评论



潘光旦(1899年8月13日-1967年6月10日),原名光,后署名光旦,又名保同,字仲昂,江苏省太仓直隶州宝山县罗店镇(今属上海市宝山区)人,中国近代社会学家、优生学家和民族学家,对于优生学、教育制度、婚姻制度、家庭问题、人才分布等等均有研究。




寒假期内(民国二十九年),西南联合大学的同学到四乡去做了些兵役的宣传,又举行过不止一次的兵役宣传讨论会,在讨论会的布告上用大字写着:“宣传也是一种教育”,意思是深怕人家瞧不起宣传,因而不高兴参加关于宣传的讨论会,或是不热心担当宣传的工作。我在这篇文字里,准备向热心从事宣传的人进一解:宣传实在不是教育,不宜与教育混为一谈教育工作是越多越好,宣传工作是越少越好。一件用一张嘴或一支笔来做的工作,要真有教育的价值,真值得向大家提倡,那就不客气的叫它做教育就是了,大可不必袭用宣传的名称。兵役的教育就是一例。那些瞧不起宣传的人,对宣传工作取怀疑态度以至于厌恶态度的人,是很有他们的理由的。

宣传与教育都是一种提倡智识的工作,这一点是双方相同的。但双方相同的只限于这一点,不相同之点可就多了。

教育与宣传的根本假定便不一样。因为假定不一样,于是提倡或施行的方式也就大有分别。教育假定人有内在的智慧,有用智慧来应付环境、解决问题的力量。教育不预备替人应付环境,解决问题,而是要使每个人,因了它的帮助,十足利用自己的智慧,来想法应付,想法解决。教育又承认人的智慧与其它心理的能力虽有根本相同的地方,也有个别与互异的地方,凡属同似的地方,施教的方式固应大致相同,而互异的地方便须用到所谓个别的待遇。根据这两层,近代比较最健全的教育理论认为最合理的施教方式是启发,不是灌输,遇到个别的所在,还须个别的启发

宣传便不然了。他所用的方式和教育的根本不同,而从方式的不同我们便不能不推论到假定的互异。宣传用的方式显而易见是灌输,而不是启发。它把宣传者所认为重要的见解理论,编成表面上很现成的,很简洁了当的一套说法,希望听众或读者全盘接受下来,不怀疑,不发问,不辩难,这不是灌输么?这种灌输的方式是说不上个别待遇的。说法既然只有一套,或差不多的几套,又如何会顾到个别的不同呢?从这种提倡或施行的方式,我们便不由得不怀疑到从事于宣传工作的人多少得有如下的假定,否则他便不免气馁,而对于他的工作无从下手。




教育与宣传的其它不同之点,可以就来历、动机、狭义的方法、内容、与结果等简单的说一说,这几点虽没有上文那一点的重要,但也可以教我们辨别一篇文字或一个讲演的教育价值或宣传价值。宣传原是一个由来甚远的提倡的方法,社会学家也一向把它认为社会制裁的一个方式,不过把它当做一个社会问题看待,把它判断为近代社会病态的一种,却是欧洲第一次大战以后的事。十余年来,欧美的思想家、教育家、社会学者、心理学者、尤其是社会心理学者,在这题目上已经下过不少的功夫。我们在下文要说的话,大部分便是他们所已得的一些结论。

一篇宣传性质的稿件往往会引起来历的问题。我们看到一种宣传品之后,时常要问这宣传品究属是谁的手笔。我们所能找到的答复,有时候是一个笼统的团体的名字,或者是一个个人的两个字的假名。有时候连这一点都找不到。约言之,宣传品是往往来历不明的,是没有一定的人负责的。但无论原因如何,在接受宣传品的大众中间却发生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听信么?来历不明,为何轻易听信?不听信么?其间也许有些很有价值的见解或主张,轻易放过了,又岂不可惜?大抵轻信的人最初是听信的,但若宣传的方面一多,甚至彼此互相抵触,轻信的人也终于不再置信;而多疑善虑的人,则因来历不明的缘故,始终不肯听信,甚至于还要怀疑到幕后必有恶势力的操纵指使等等。结果,在宣传盛行的社会里,究其极可以闹到一个谁都不信谁,谁都怀疑谁的地步。宣传所以成为社会问题,这是很大的一个原因了。不用说,这来历不明的问题,在教育一方面是很难想象的。






教育也没有动机或用意的问题。要有的话,根据上文启发智慧的一段理论,我们可以知道主要的动机还是在促进受教者的利益,而不是施教者自己的利益。受教者终究是主,而施教者是宾

在宣传一方面,这主客的地位却往往是颠倒的

一个卖某种货品的商人,在广告里说了一大堆价廉物美的话,好像是专替顾客设想,其实最后的用意总不脱“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一个教门送宣教的人出去,为的是要人改邪归正,去祸就福,甚至于出死入生,从他们那种摩顶放踵的生活看来,他们的动机不能说不纯正,用意不能说不良善,但从他们对于信仰的态度看来,他们依然是主,而接受的人是宾。他们笃信天下只有一派真理,只有这派真理可以挽回人类的劫运,不惜苦口婆心的向人劝导。从这方面看,他和那卖货的商人根本没有分别,同样的名为无我,其实有我。

教育与宣传又各有其狭义的方法。我说狭义的,因为广义的上文已经说过,就是启发与灌输的分别。

在宣传方面,所谓狭义的方法事实上只配叫做伎俩。这种伎俩有属于机械性质的,有属于艺术性质的,例如交通工具的利用,又如公务机关会客室里琳琅满壁、五光杂色的统计图表等等;但这些还是伎俩之小者,我们搁过不提。最关重要的是属于逻辑性质的一些不二法门。研究这题目的人普通把这种伎俩分做四种。一是隐匿,就是把全部分或一部分的事实压下来,不让接受宣传的人知道。二是改头换面,大的说小,小的说大。三是转移视线,就是,把大众的注意从一个重要的甲题目上移到比较不重要而比较有趣的乙题目上。四是凭空虚构。这四种伎俩都是无须解释的,大凡不修边幅一点的宣传家,包括一部分的新闻事业与广告事业的人在内,大都很擅长,而在稍微有一点眼光的接受宣传的大众,也大都看得出来,决不会每次上当,不过,就一般的社会影响而论,结果一定是很坏的。一个问题的解决,一方面固然靠人的智慧,一方面也靠比较准确的事实的供给,如果负一部分供给责任的人可以任意播弄,指黑为白,甚至于无中生有的捏造,其势必至于增加问题的复杂性而永远得不到解决的途径。至于教育一方面,无论近年来研究教学法的人怎样的设法花样翻新,这一类的弊病是没有的。




其次说到内容。这和上文所提的方法或伎俩很难分开。它和动机也有密切的关系。内容的价值如何,当然要看动机纯正到什么程度与伎俩巧妙到什么程度了。大抵动机纯正的程度,与伎俩巧妙的程度成一个反比例

有的宗教把人世的痛苦都归到初元的罪孽上去,是何等简单的一个问题的认识与问题的诊断?只要大家能忏悔,以前的孽债就可以一笔勾销,而新生命可以开始,又是何等简单的一个解决的方案?孟子是中国古代很有力量的一位社会改造家。改造家照例不能不用宣传,而宣传家照例得有一套关于问题诊断与问题解决的说法,即,照例得有标语与口号一类的东西,照例得有一个幌子。孟子的幌子只有十来个字:人性本善,人皆可以为尧舜。他的诊断和一部分宗教家的恰好相反,而简单的程度,则彼此如出一辙。人性是何等复杂的问题,以孔子之圣,还不免讳莫如深,而孟子信手拈来,便下一个“本善”的妙谛,不是很奇怪的么?

我们看了孟子的性善论,觉得应该再加一种辞,不妨叫做“易辞”,而其病源便在太切心于求得一种结果,初不论这结果是商品畅销,或天下太平;因为过于热衷,就不免把问题看得过于容易,把解决的方法说得过于容易。目前宣传家的大患,正坐内容中“易辞”的成分太多。

近年讲教育理论的人有所谓“重新教育”(reeducation)之说,也无非是想运用教育的原则与方法,就中过宣传的毒害的人身上,挽回一些造化罢了。

注:本文选自《潘光旦教育文存》,潘光旦著,潘乃谷、潘乃和编,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内文插图摄影由由coralart.ca提供。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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